第一章 日出而战

群山尚笼罩在黑夜之中,放眼望去满是山与天的组合画。自下而上,山够不到的地方,皆有天来填补;自上而下,天盖不住的空隙,皆有山来占据。从山与天的交汇之处,猛的传来一声鹰唳惊空遏云,风声呼呼而作疾走相伴,仿佛要撕裂这片黑暗一般,像一把利剑径直朝天砸去。可不及须臾,连绵的回音便渐渐赢弱,最后黑夜把这一声唳叫也笼罩了起来。一切都和之前一样,山还是山,天还是天,黑夜仍旧未散去。

山顶上乱石嶙峋,一只雄鹰伫立在岩块上,深邃如黑夜的目光向远方射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黑色的眼瞳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红点,随后这红点顺着瞳孔的边缘逐渐撑开,形成了一团小火球,颇有“目光如炬”之势。一声惊空谒云的鹰唳从火球之下蹦出,刹那间,山天之画顿时改了色调,一抹金色融入了色盘。

远处,一轮红日冉冉升起。在这片鲜艳的红色里,翱翔的雄鹰化作成一点黑点,在空中缓缓移动。它先是朝着太阳的方向径直冲刺,然后接着两个盘旋,最后朝东北方向划去,消失在连绵不绝的山峦里。

雄鹰消失了,然而天空还在继续涌动着金色的浪潮。这一波浪潮迅猛地向四周推进,它飞快地卷过层层山峦,卷过片片海泊,卷过整块大陆,最后停在一座巍峨的雪山前轻轻拍下。阴云密布的云岸,只有狂风卷着雪花前来迎接。风雪之中,一朵沉甸的冰晶雪花突然离开了队伍,从空中疾速而不失优雅地下坠,乘着高度狠狠地砸在地面上。

此处是半山腰,雪线却稳稳地横在这里。往下有蓝白相间的花朵就着杂草彰显生机,往上就只有一片死寂的惨白。

雪线下某处,一男一女,踩着花骨朵,步伐均匀,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男的毫不犹豫,一脚跨过了雪线往上走去;女的也未曾回头,顺着花簇往下走去。过了好一会儿,两人几乎同时回了次头,然而此时两人的视野里已经再没有彼此的身影了。

男子回头的时候,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,望着山下的方向,一双眼眸闪烁着光泽,眼里满是喜悦的光亮。他望着山下,想说点什么,可刚一张开口,一股冷气直灌进嗓子眼,呛得他一时失声。他猛然跳起,拍去屁股上的落雪。仿佛刚梦醒一般,使劲地拍打自己的脸庞,同时大口大口地吸气。

几个哽咽之后,总算是顺过气了。他举起右手,右手上托着一片色泽鲜翠,轻薄如羽的叶子。他慢慢说道:“一路顺风,糖儿”。

话音刚落,一阵疾风从山顶呼啸而来。山风猎猎,将他的祝福之叶送了出去,同时当他转过身来时也吹起了他头上的兜帽。前者,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,多年以后,当他故地重游时竟还能遇到––当然,这是后话了;而后者,显露出的它曾经遮盖住的脸庞,则给这片苍茫的雪地带来了一丝生气。

从面相上看这是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。他皮肤白俊,浓厚的眉毛下生的一双大眼睛蕴含着千思百绪,有如珍珠藏于贝,如骄阳隐于雲。唇正口直,上接鹰钩鼻。额头宽平,扎一头乌黑的秀发直挂肩头。身上所披的一袭黑色作底镶金纹的麻布长衫,色调虽略显成熟,但高壮厚实的身躯也诚不欺它。浓眉大眼乳臭儿,身姿飒飒自有神。他步伐稳健,虽没有如履平地一说,但每个脚印都能道出几分深入,几分规整。对于寒冷,他只是感觉有些不适应,然而并不畏惧,并不烦忧,尽管他身上只穿着些单薄的衣物。说是单薄,不如说是来自另一个季节的人。在这漫漫大雪之中只穿一袭长衫套一件带帽披风着实令人望而生寒。

他步履不停,在风雪中行走了约摸有一个时辰,眼前的山璧才终于消失,展露出彤云密布的天空。一块突兀石碑横置于路上,上刻“天下山”三个大字。三字周围还刻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横线。他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捡起一块利石,在石碑上重重划了一道,划线一连穿过了好几道刻线。

他振臂一挥,甩掉石块,迎着冽风高声喊道:“我乃——有魃葬洛!,前来挑战峄王——我乃——有——魃……”

葬洛一遍又一遍地喊着,声音中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情绪,而是满满的骄傲与自豪。喊到第三遍的时候,风雪突然戛然而止,从远处不知哪儿传来一句回话:“有魃的稀客,请快至石洞内取暖叙旧。”回音浑厚刚毅,仿佛声波中还夹杂着一股热浪,令人听之燃燃沸腾。

“我是来挑战的,无关冷暖,无旧可叙。难不成你还怕输给我不成?生死刻已画,你速来一战!”

“哈哈哈!黄毛小儿,既生死已刻,你且就地自尽吧!”话音刚落,冽风骤然而起,雪花再次飞舞在天空。

“哼,黄毛老儿,我有魃一族隐居伽罗因结界,时间于我族无用。我俩还不知道谁大呢?趁着年长你快好好算算,被我打败你能有几分自信?”葬洛眉目飞扬,嘴角满是得意。

石洞里窸窣作响,一个红色的人影出现在洞口。他徐徐上前,周身有四股熊熊烈火环绕。他步伐所趋之处,脚印都冰雪消融,一步一溜儿蒸汽好似仙人驾雾。等到葬洛感觉到脸上有一股温热的时候,来人不知何时已站至身前了。此人全身都裹着白色绒毛的皮料,毛色深浅不一,色泽不同,多半是杂糅了雪野里的狐狼熊羽等多方兽毛。来人身材魁梧,发须之间黑白交替,一道刀疤在左眼处斜挂,而右眼,这只赤色眼瞳的独眼正恶狠狠的瞪着葬洛。“我也活的够久了,如今将败在我手下的人,喊我一句爷爷也不为过。”

“那这位峄爷爷,可否饶我一拳呢?”说时迟那时快,葬洛右手一记勾拳挥出直打向峄的下颌。

这一拳打的仓促而猛烈,峄头一后仰,接连倒退了好几步,还未站稳,就见葬洛这边已经蓄势待发,续拳冲来。峄大喝一声,右手刚巧抓住葬洛的拳头往里一送,左手迅速接上把住对方肩头,两手同时一收,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暗响,两人的额头重重的撞在了一起。

葬洛只觉得脑袋一热,仿佛被火棒子砸了一般有种怪异的灼烧感。他一边摸着头一边大笑:“这铁疙瘩脑袋怎么也能当王呢?”

“给你一个忠告,不管做什么,动手前都得先热热身子。”峄站稳脚跟,周身火球逐渐飘动地缓慢起来,全身散发着白气。两人眼神一个交汇,双拳便抵在了一起,一来一往互相交拳好几个回合。直至四团火球悬停在峄的身后,乳白色的浓雾在火球的间隙中不停的翻滚。一瞬间,峄的拳刚一收回就顺势伸到后背,待反曲举过头顶时,一把暗黄色的巨斧横空出现在手里。峄双手持斧,朝着独眼怒视的方向狠狠劈下。

巨斧出现在头顶时,葬洛便觉得眼前突然一暗,一眨眼间一道黑线恶虎般呼呼袭来。几丝黑发从肩头滑落,被冽风吹向了雪花的队列。待巨斧砍下的时候,葬洛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十多丈外的地方,神态自若,仿佛刚开始交战一般。

“许久没和有魃交手了,可是生疏了?”葬洛从袖口掏出一卷金色的绫段,金绫横在空中,像一条金蛇一般弯曲扭动着。

“空间术?好像以前有个人使过,你使的倒比那个人好,又快又远。对了,他叫什么来着?”峄抬起巨斧,雪地上显露出一道黑色的裂口。

“他乃有魃季月,为我有魃氏的勇士。”

“季月吗,哦吁吁吁,你瞧我这记性,也是记不住咯。不过你总不会和他一样和我玩躲猫猫吧?”峄注视着前方漂浮着的金绫,察觉到一丝神圣庄严的气息。这股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。

五十年前,他率领燧人氏部落攻克有魃氏部落,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王。五十年来,他作为王与天上的有穹氏部落交流时所用的圣火也有这股气息。当听见来人是有魃氏的时候,他就记起来了,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,给燧人氏带来的胜利的喜悦。人们团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,饮血食肉,欢歌载舞。火苗闪烁的时候,星群也随之呼应。人们一边在火苗上撒下粉末,一边向有穹族诉说交易。隔天,一行雁群或是一山碎石便出现在回归猎人的队伍里,他们脸上堆满了感激,感激他们的族长,这片土地的王,峄。因为这一切交易的筹码都由王的自由来承担。峄在天下山的峰顶接受万人的挑战就好比是一场无期徒刑。他从没想过认输,因为整片大陆的人都知道,有穹氏掌握着某种神秘的东西,那种能颠覆天下的东西。身居天穹便是他们地位高等的象征,他们呼风唤雨,在天上极尽地势便利,为王的子民带去福荫。他们同时也是超越有魃氏的最高等巫灵,掌管着天下所有亡人的灵魂。和所有来挑战的人一样,峄比谁都明白,部落的发展离不开王这一身份的庇佑。

这一切他都记的清楚,只是有关有魃的那一部分,尤其是那场战争,他的记忆一直处于闪烁的状态,时而记得明明白白转瞬就忘得一干二净。他现在已经快要八十了,尽管王的力量使他看起来依旧年轻,加上这五十多年甚至还会继续延续下去的无聊枷锁,他放弃了追忆,把失忆都推给时间,终日奔波于有穹氏的琐碎吩咐。

葬洛抚动金绫的时候,峄的记忆之海也闪过一丝亮光。他仿佛看见,半空中有一个黑影和一匹闪烁的金绫,这亮光便来自于它。同样的转瞬间这光芒就湮灭了。再一次见到的时候已是在葬洛的手中了,此刻葬洛正闭目冥思,手中的金绫闪烁金光,其上的花纹也在不断变化。突然,他睁开眼,眼里射出两道金光。光芒过后,他的双眼流光四溢,清澈粼粼。葬洛手拂在绫上,指尖似奏琴一般跃动着,于此同时,他周围的积雪开始簌簌抖动。成堆成堆的积雪漂浮在空中,不断的颤动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三米多高的巨人形态。雪巨人刚一成型便挥舞起冰雪长矛向峄冲去。

“说实话,我可不觉得战斗非要贴身肉搏不可。”葬洛就站立在原地,操纵着一个,不对,不知何时已经增至两个、四个……成群结队的雪巨人从葬洛身边冲出,脚底下赫然显露出一圈灰色的岩石地面。雪巨人群以石为骨,以雪为肉,四肢粗壮,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成群地蜂拥而上,深刺、横扫、掷矛、上挑、锤砸……它们从四面八方向峄发动攻击。

当峄正忙于应对成群袭来的雪巨人群时,葬洛仍旧在频频地弹指,似乎还在制造些什么,一时间天空的风雪都变得羸弱不少。峄挥舞着巨斧,流火从每个斧痕处划过,雪巨人群或是被击碎或是被两断或是被融化,然而一个雪人倒下另一个马上又接上。对葬洛来说,天下山上的雪简直用之不竭。

雪巨人群虽然数量庞大,但对峄还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。他脚底躺着无数融化的雪人,一圈火焰就这么在雪上燃起,一个倒扣的碗状火流将峄完美的裹住。他远远的喊到:“你的朋友貌似与我不合,它好像怕火呢!”他一边击破冲刺进圈来的雪人,一边缓缓前进,他的身后满是一片碎石狼藉。

“不打紧,它们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。”葬洛立在原地,依旧悠闲地弹动指尖,一缕缕黑发从他的肩头滑落化作金粉消散在风中。

有魃氏曾是操纵空间,知晓时间的巫祝部落,他们的巫歌预言现在还在各部落广为传唱。他们的眼睛能看见一种联系事物位置的蓝色脊线,只需手指轻微拨动,便可将事物随心所欲地移动甚至组合。但是拨动脊线的能力并不是人人都有的。有魃时代,他们的王从有穹氏那获得一批特殊的丝料,用它和人发织就的绫有通天地,系万物之效,即便是普通的族人也能用绫移山搬石。但是绫的使用者,弹拨脊线如同弹拨自己的发线。葬洛这般疯狂地触动脊线,使得他的肩头不断有发丝掉落。

峄虽不知对方到底再拖延什么,但周围山石崩鸣,风雪嚎哭,他感觉前方来着不善,不觉又点起了一簇火团,五簇火团在峄背后悬浮起来。

此时在遥不可及的阴雲之上,有一块巨大的镜子横放在雲上,一名背上有着一对透明双翼的男子正趴着身子,贴着镜子,注视着天下的决斗。他一边看着一边嘴上念念有词,背上的薄翼微微煽动:“有魃出世了。”

从镜子里看到有魃的金绫后,薄翼男子连忙起身,展开透明的翅膀,像一只巨大的精灵疾速飞行,在云层和飞禽间不断穿梭,向不远处的一座湖中小岛飞去。